王羲之(321一379)是东晋著名书法家,他所作的《兰亭集序》,用情慷慨哀深,运笔矫健清宛,风骨爽峻,为历代人们所叹赏,素负盛誉。近来一些选本介绍分析这篇作品时,抓住文中“固知一死生为虚诞,齐彭殇为妄作”一句,断言王羲之“批判庄子虚无主义人生观”,是“积极地追求人生”。我以为这种说法不甚洽切。
永和九年,岁在癸丑,暮春之初,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,修禊事也。群贤毕至,少长咸集。此地有崇山峻岭,茂林修竹;又有清流激湍,映带左右,引以为流觞曲水,列坐其次。虽无丝竹管弦之盛,一觞一咏,亦足以畅叙幽情。是日也,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。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,所以游目骋怀,足以极视听之娱,信可乐也。夫人之相与,俯仰一世,或取诸怀抱,悟言一室之内;或因寄所托,放浪形骸之外。虽趣舍万殊,静躁不同,当其欣于所遇,暂得于己,快然自足,不知老之将至。及其所之既倦,情随事迁,感慨系之矣。向之所欣,俯仰之间,已为陈迹,犹不能不以之兴怀。况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。古人云:“死生亦大矣。”岂不痛哉!每览昔人兴感之由,若合一契,未尝不临文嗟悼,不能喻之于怀。固知一死生为虚诞,齐彭殇为妄作。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,悲夫!故列叙时人,录其所述,虽世殊事异,所以兴怀,其致一也。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。 (《兰亭集序》原文)
《序》从“虽无丝竹纭管之盛,一觞一咏,亦足以畅叙幽情”,写“群贤毕玉,少长咸集,修禊祓之礼开抬,至第三段掉笔旁书,转写“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”,“向之所欣,俛仰之间,已为陈迹”,伤喟人生短暂,再引申到对庄子《齐物论》之说的否定,充满了对人生飘忽无常的怅惘和痛惜。
作者既有感于今日,亦叹于“昔人兴感之由”,悼古伤今,弔及来日,哀衷无尽。似乎很像咱们牛马所说,这是王羲之在山水之乐中,乐尽悲来,因而伤悼生命之短,再归于说理,批判庄子,其中寓含着他对秀美的大自然和人生的深情热爱。而文章也由景生情,以情入理,一气贯下。事实真是如此吗?
《序》既是兰亭集禊的记,也是诗人兴怀之由的阐发。显然,若依前说则诸诗中也必当充满了同样悲死悯生的“幽情”。但是兰亭诸作却是典型的转述道家哲学观的谈玄之什。这个矛盾提示我们,要评价、鉴赏《序》的旨寄和艺术风格,必须联系“兰亭诗”,在文外做一点功夫。否则,就文论文,难免偏颇不类。
首先,我们说,《序》中的哀是一种历史的社会意识和情调。在魏晋人的作品中,最普遍、最深挚、最能激动人心的,便是那对时光飘忽和人生短暂伤悼的生命情调。
从《古诗十九首》“人生寄一世,奄忽若飚尘,”“人生天地间,忽如远行客”到孔融:“人生所有常,但患年岁暮”(《杂诗》),曹植:“人生处一世,去若朝露烯,年在桑榆间,影响不能追,自顾非金石,咄嘈令人悲”(《赠白马王彪》),阮籍:“朝为美少年,夕成暮丑老”(《咏怀》),直至陶渊明:“老少同一死,贤愚无复数”(《形影神诗》)
几乎每一个文士的作品里,都沁透着这哀婉的情调。承继着东汉末期的生命意识,研探如何摆脱死生之痛,已经成为社会思想的中心。从严可均辑《全晋文》所录王羲之的杂帖(书信)来看,对亲朋亡故的悲伤,始终绵绵不绝,贯穿其中。但是,王羲之在《序》文里,并不是出于情谊怀念,把情感个性化地具象抒发,而是基于此哀,联类古往今来,将死生之痛加以概括、抽象,变为人类普遍问题的理念性的认识,用于说理。因此,《序》中的死生之痛,就是与前两段所描述的山水、山水之乐相联系的、普遍的社会意识的反映。
就魏晋时期的情况,人们求得忘却死生之感的方式大略有四种。一是服石导养,企慕神仙不死之术,绝对延长生命,同时纵欲声色,以享乐相对增加生命的密度。另一是受庄子“大块荡我以生,息我以死”把生视为“附赘悬疣”的思想影响,以“不知生焉知死”的达观,或醉酒,使“死生之惧不入乎胸”,离生忘死。再一种就是稍后的用佛教“精灵不灭”,“生死轮回”之说蒙蔽自己。
除此以外的是,永嘉大乱以后,晋室南迁,接受玄学中郭象“自然”一派的观点,士族名士隐逸山林,认为“山水即道”,在优游中超入自然,求得忘情达观。王羲之即属此类。
在山中“栖心”就是《序》中所说“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”的意志所在。王羲之的《兰亭诗》云:仰视碧天际,俯瞰绿水滨……大矣造化工,万株英不均,群籁虽参差,适我无非新。
这里“适我无非新”的“新”,是借用的佛家语。
阮孚云:“泓净萧瑟,实不可言,每读此文,辄觉神形超越。”
而王羲之“仰观”“俯察”,体现了典型的魏晋人的自然观。其所乐者,不是对自然之美的欣赏,而是观象昧“道”。即是说,《序》中所说的死生之痛,不是“视听之娱”的“乐”的发展结果,相反却是产生追求“视听之娱”,进而“咏”的兴感之由。”
“一觞一咏”的内容,“是玄虚的哲理,畅叙的“幽情”是摆脱了死生之痛,在“自然”里获得超然,逍遥达观的意趣。至此,可以说,王羲之《兰亭集序》所表现的是陶渊明《饮酒诗》:“寒暑有代谢,人道每如兹。达人解其会,逝将不复疑。忽与一樽酒,日夕欢相持”的精神,表现出南渡后世家大族的名士们逃避现实,精神麻痹,崇高隐逸,及时行乐的心理意识和思想。
正由于贪恋生的享乐,把生看得极重,没有庄子宁可“曳尾涂中”,愤然绝世的人格精神,所以也不可能象庄子、阮籍、刘伶等,从自我主观的角度获得超然达观,而是把人生的逍遥享乐和精神的超然与栖隐山林的生活结合在一起,超入“自然”,以一种更适合士大夫阶级生活情调的途径从客观中寻求达观而已。这一方式,不但设有含着不满和反抗现实的意味,就连存身待命的功利思想也设有,只单纯地追求玄远,重视身心逍遥,其本质仍是虚无没落的人生观。
序分前两段描述的山水之乐不是后两段畅言的死生之痛的来源,它们的关系适在其反。也就是说《序》的结构逻辑不是乐尽悲来,因景生情而归于理,一气直下的方式。《序》先记实描写山水,再逆着获得逍遥达观的心理过程,痛言死生,阐发“兴感之由”,包含着王羲之的艺术匠心和另一番用意。
《序》的后两段大言“哀”感,固是发征兰亭诸诗人的“兴感之由”,但更是根据“哀”与“达”的辩证关系,从相反相成的另一面,为诗的“达”大力铺垫张本,烘云托月,衬托诗作。愈是在《序》中将死生之“哀”写得悲彻心脾,就愈是显出诗中“达”的高超,表现出兰亭集禊诸名士在山水中观象味道,超然逍遥的乐。
王羲之避开正面而平泛地评论诗,跨跃“自然”之乐,使《序》别具一格,新鲜生动,同时也还是俗近说理和自我显示。王羲之在《序》中所选择的“极言其哀”,批驳庄子的写作方法,目的不是“批判庄子虚无主义人生观”,而是利用“五情同”的一面认识,反衬“神明茂”的另一面,炫耀自己和诸诗人情性的空明清虚,精神的睿智高朗与旷达。这种巧妙的艺术构想,不落言鉴,寄旨言外,获得了正面直说万言难致的效果,赋予《序》“隽永”的意味。
《序》前两段描写山水,指出“仰视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”,“游目骋怀”,“极视听之疾”,摹画形容,却对更深的精神风蕴控引不发,不使《序》喧宾夺主。在诗的回映下,《序》显的山水在清媚秀丽的外貌内,透射出富于深湛哲理意味的灵韵,益加生动迷人,具现出空灵含蓄的美感,和隽语天成的神秀。
《序》与诗从内容到形式都辩证地联系起来,谐和切洽,相辅相成,不追求独擅其美,而在艺术的统一的美中两全其美。使“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”的哲理,名士优游山林,超入“自然”,达观逍遥的隐逸之趣,饶于艺术美的魅力。这正是《兰亭集序》不同凡响之处,体现了王羲之构思精妙,别抒高调的艺术才华。,
综而言之,《兰亭集序》典型地反映了东晋名士逃避现实,崇尚隐逸山林,栖心玄远,迫求人生逍遥的思想情调和虚无、没落、消极的人生精神。但它在艺术上,委原实于空灵,任气驱辞,巧妙地与所“序”之诗融成统一完美的艺术整体,这些手法与其中包含的艺术审美的深湛哲理,仍是值得如今的我们借鉴和学习的。